為什麼中文這麼TM難?
(简体字:为什么中文这么TM难?)
看到這篇文章的標題,任何有頭腦的人第一個問題都會是“難,是對誰而言?”問的有理。說到底,中國人看起來學的還挺順當的。當中國小孩兒經歷那“狗都嫌的兩歲”時,他們用的是中文來把父母們偪瘋。幾年之後,同樣這些孩子就已經在用複雜得不可思議的漢字來歪歪斜斜地寫情書和購物清單了。所以我說的“難”到底是甚麼意思?既然我早就知道本文的語調將充滿牢騷和抱怨,那我最好還是說清楚自己到底是甚麼意思。我的意思是,對我來說很難,一個以英語為母語,試圖學習中文的成年人。他會經歷教科書、磁帶、語伴等等這一整套折磨人的繁瑣過程。我的“難”是說的對我自己,呃——當然還對很多其他西方人,那些花費了經年累月,在中文的長城上撞到頭大的人們(譯者:原文“Chinese”同時表示“中文”和“中國的”)。
如果我要說的只有這些,那這些話相當空洞。中文對我來說當然難嘍。畢竟,任何外語對非母語人士都很難,對不對?這個嘛,差不多是這樣。不過不是所有的外語對任何學生的難度都是一樣的。它取決於你自己的母語。一個法國人學意大利語往往比美國人快,而一個普通美國人掌握德語則多半比一個普通日本人快得多,如此而已。所以我所談論的部分觀點是指中文很難,相對於……反正相對於你有可能想學的幾乎其他任何語言。我的意思是中文不但對我們(英語人士)來說難,它在絕對意義上也是難的。這意味著對於中國人來說,中文也很難。
如果你不信,隨便問個中國人。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會高興地承認他們的語言很難,可能是地球上最難的。(實際上很多人以此為傲,就好象實際上有些紐約人以居住在美國最不宜居的城市為傲一樣。)可能所有中國人都該因為生為中國人而獲得一枚獎牌纔是。不管怎樣,基本上他們早晚都會意識到他們母語那種珠穆朗瑪峰一樣的地位的,當他們站在那至高無上的山峰上,優越地俯視著那些有勇無謀的外國人們在陡峭的山崖上氣喘吁吁的時候。
大家都聽過這個公認的說法,那就是如果你考慮英語中的“It's Greek to me”(譯者注:原意是“這對我就像希臘文”,引申為“難以理解”。),然後在全世界的語言中尋找一個與之相對應的習語,從而得到一個關於哪個語言最難的共識。那這樣一個語言調查的結果將是中文輕鬆獲得最難解語言的稱號。(比如,法語就有這種表達“C'est du chinois”,意為“這是中文”,亦即“這是神馬我不懂”。其他語言有類似說法。)那麼問題來了,中國人自己認為甚麼纔是最不可能學會的困難語言呢?你在中文中尋找類似的習語,然後你找到了——“跟天書一樣”
這些可不完全是在說笑話,中文那令人心痛的難度是名副其實的。所有那些試圖學習這門語言的人們,除了純粹以此為樂的,都會對學習中極低的投入產出比感到沮喪。那些實際上正是被這門語言嚇人的複雜和難度吸引的家伙,則絕不會失望。不管原因為何,所有中文學習者早晚都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我到底為啥在乾這個?”還能記著自己初衷的人會明智的選擇立刻放棄,因為沒有甚麼值得付出如此多的痛苦掙扎。而對自己回答說“事已至此,無路可退”的人呢,則有機會成功,因為他們擁有學習中文必需的素質——不見黃河不死心的死鑽牛角尖精神。
OK,解釋了一下我的措辭含義之後,讓我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麼中文這麼TM難?
1. 因為書寫系統很不合理
優美,複雜,神祕……但是莫名其妙。像很多中文學習者一樣,我一開始就是被這些漢字所吸引的,它們肯定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字符之一。你學中文越多就就越發現漢字的讓人上癮的魅力。中文漢字的學習可以令人癡迷一生,很快你就每天一滴滴地從漢字的海洋中積累成癖,徒勞地試圖建立一點儲備,靠著那漏水桶一般的長期記憶能力。
漢字的優美是不容置疑的,不過當中國人意識到普及識字的重要性時,有一點就很明顯了,這些表意文字有些像裹足小腳——可能有些戀物癖喜歡這些小腳,可是它們在日常中並不實用。首先,要學會基本識字要求的漢字就已經是不可理喻的難了。“相對甚麼而難?”有人可能會再次發問。答案很簡單:相對西班牙語,希臘語,俄語,印地語,或者任何只需要最多幾十個符號就能完成書寫的“正常而理智”的語言。 John DeFrancis在他的書The Chinese Language: Fact and Fantasy中提到,他的中國同事估計讓一個說普通話的人學會讀寫三千個漢字需要七到八年,而他的法國和西班牙同事估計他們的母語要達到類似水平則是只需一半時間。自然的,這些估計很粗糙,憑印象而已(比如甚麼算“類似水平”就沒說清楚),不過其中寓意是顯然的:中文書寫系統在絕對程度上比字母書寫系統更難學習。在中國,就算是吸收能力處於頂峰的小孩子,他們學起漢字來也比其他國家小孩學習其他文字更費勁。所以想象一下已過青春期的,學習相對緩慢的外國人學習者(比如我)經歷的困難吧!
大家都聽說過中文很難是因為需要掌握巨量的漢字,這一點千真萬確。好多暢銷書和文章中淡化了這一困難,說甚麼“儘管中文擁有(10000,25000,或者50000。來,您選個數字)個不同的漢字,你其實只需要學習大約2000個就能讀報了”。這是瞎掰。我學習了2000個漢字的時候並不能順利地讀報。我常常每看一行就得查幾個字,之後還得冥思苦想文章的意思。(我假定讀報中“讀”的意思是“閱讀並且能基本理解文章意思,而不需要查幾十個字先”,不然的話這個說法就沒甚麼好討論的了。)
這個神話廣泛流傳,主要因為當考慮出現頻率時,任何報紙中超過95%的漢字都是在最常用的2000個漢字之中。但這樣的數字並沒告訴你其實還有非常多的由這些熟悉的漢字組成的陌生詞彙。(比如說,在英文中知道“up”和“tight”並不意味著你也知道“uptight”的意思。)(譯者注:猜猜看uptight甚麼意思?)而且,所有學過任何語言的人都知道,你常常明白每個詞兒的意思,但就是不懂整段文字的含義。閱讀理解可不是整明白一大堆詞兒的意思就行了,你還得搞清楚這些詞兒和其他詞彙在很多不同語境中如何結合使用。此外,很明顯,即使你認識一段話裡95%的漢字,剩下的5%也常常恰好是理解文章最需要的部分。一個非英語母語的人讀到“JACUZZIS FOUND EFFECTIVE IN TREATING PHLEBITIS”這條新聞標題時如果不知道什麼是“Jacuzzi”或“phlebitis”,那他也基本上搞不清這句話甚麼意思。(譯者:jacuzzi是一種按摩式浴缸;phlebitis則是靜脈炎。)
閱讀的困難在學習中國的圈子裡是個惱人的問題。我們漢學家們中有多少人敢在大家面前站出來,大聲閱讀一段隨機挑選的文字呢?然而自卑情結或是怕丟臉的心理讓很多教師和學生不自覺的變成了某種無言的共犯:每個人都假裝好像學習四年中文之後,勤奮的學生就應該能颼颼地閱讀從孔子到魯迅的任何作品,只是偶爾停下來查一些煩人的低頻率漢字(當然,用的還得是中中字典)。其他一些人呢,當然對困難的存在就更誠實些。有一天一個學了中文十年以上的同學跟我說,“我的研究被一個問題阻礙著,那就是我還是不能閱讀中文。讀兩三頁書要花掉我好幾個小時,而我甚至不能略讀來節省些時間。”要是一個學了十年,比如說,法國文學的學生這麼承認,那可真是令人驚訝。然而我在同儕中常聽到此類評論(至少在那些放鬆的時候是這樣,比如喝了太多青島啤酒,開始哀歎論文的工作進度多麼緩慢……)
我一個老師曾經跟我說了個他和一個同事會玩的遊戲:他們在亞洲圖書館的中國區裡隨機從書架上抽一本書,看誰先搞懂這本書在講甚麼。所有在東亞文學作品集上花過工夫的人都可以證明,這個遊戲的確相當難,更不必提真正閱讀整本書。這樣的狀況真是令那些迫不及待要在中國文學的寶庫中大快朵頤的學生們傷心沮喪,頭幾年他們只能靠乏味的罐裝教材,講義和小心剪輯過的開胃小文章度日……
對比一般常見的西方語言,差別非常明顯。 只學了一年法語,我就能閱讀很多東西了。我瀏覽了大致的小說名作,薩特的《La nausée》,伏爾泰的《Candide》,卡繆的《L'étranger》,還有數不清的報紙,雜誌,漫畫,等等。花了不少工夫,不過卻不怎麼痛苦:我用到的只是一本好字典和一本舊貨市場上買來的破舊不堪的語法書。
這種“扔到水裡學游泳”的方法就是不適用於中文。在學了中文三年的時候,我還沒讀過一本完整的小說。我發現那讀起來實在太難,太慢,毫無收穫可言。報紙那時候也還是令人畏懼。那時候我讀篇文章恨不得每十個字就得查個字典。看一遍人民日報的頭版,連一個標題也“解密”不了,這種事兒也一點兒不少見。當時有個人推薦我看《紅樓夢》還送我一套漂亮的三卷版。我只能笑…… 它現在還躺在我的書架上呢,得意洋洋地對我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只有前二十幾頁塗滿了潦草的筆記和問號,其他部分則是清爽潔淨的處女地。學了中文六年之後,我仍然沒有達到能不借助英文翻譯閱讀它的水平。(閱讀它,我當然是指的閱讀取樂。我估計如果誰拿把槍指著我腦袋然後手裡扔本字典,我也能想法兒讀下來它吧吧。)在一開始的階段就沖進中文的浩瀚海洋,這種做法不但有勇無謀,而且適得其反。如同George Kennedy寫的,“記憶一個中文(象形)字比學習一個歐洲語言詞彙難上如此之多,以至於嚴格地節約精神力是必須的。”這其實還是低估了難度。(在中文的海洋中)被淹沒的風險非常大,所以學生最好還是先在淺談涉水中多花點時間,再考慮前往深處。
好像這些還不夠醩似的,中文書寫另一個髮指的特點是居然有兩套系統(幸好,有部分重疊):台灣和香港仍在使用的繁體字,和大陸在五六十年代開始使用的簡體字。所有學中文的外國學生多少都被迫要學習兩種體系,因為他們常常遇到分別來自兩個中文系統的教學材料。這無疑給已經不堪重負的學生們壓上最後一根稻草,於是他們這時都很樂意跟西西弗斯交換角色。(譯者注:西西弗斯,希臘神話中被迫不斷推石頭上山的那位。)不過既然中國人自己從來不會同時精通簡繁體,外國人最終只注重學習其中一種也完全沒甚麼可丟臉的。事實上,當你認真權衡之後,完全放棄中文也沒甚麼可丟臉的……
2. 因為中文沒有按照常識使用字母
為了進一步解釋為什麼中文書寫系統如此之難,也許應該先說清楚為什麼英語那麼簡單。想象一個普通的成年中國人決定學習英文時面對的任務吧。要掌握這個書寫系統需要甚麼技能呢?很簡單,26個字母而已(當然是大小寫,再加上一些書寫方式和變體。還有引號,分號,破折號,括號等等,這些中國人自己也用的。)這些字母怎麼書寫?從左到右,水平書寫。保留空格來分開各詞。先不考慮拼寫的問題,這個中國人學習這些英文書寫系統的各個要素需要多久?也許只要一兩天吧。
現在再看看另一個決定學習中文的美國大學生。要掌握中文書寫系統需要甚麼呢?完全沒有和字母對應的東西,雖然漢字裡會重複出現一些構件。這些構件有多少個?別問我。就跟所有關於中文的問題一樣,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是繁複而無跡可尋 ,令人不滿。它取決於你如何定義“構件”,以及很多其他冗長的細節問題。這麼說吧,有很多個,比26個拉丁字母多多了。那麼,這些構件如何組成漢字呢?嘛,你說吧,可以從左到右加到別的構件身上,也可以從右至左,或者從上到下,或者包圍起別的構件,或者鑽進別的構件裡……怎樣都有可能。而在這些空間組合過程中,這些構件們或變平,或延伸,或壓扁,或縮短,總之會扭曲到能夠符合所有漢字應滿足的方塊區域爲止。換句話說,中文漢字的構件們是在二維上排列,而不是字母系統的簡單明了的一維。
OK,先不考慮優雅的要求,一個西方人要學中文多久,才能看到一個新字的時候至少知道怎麼動筆寫出一個差不多的模仿來?難說,不過我估計平均的學習者要花幾個月的努力來掌握基本功。要是個從來不擅長圖畫課的笨手腳的家伙,也許要一年或更多。有這個時間,那個同時學習英文的中國人已經學會了書寫英文花體,而且還有空讀讀Moby Dick,或者至少是Strunk&White。
(譯者:Moby Dick即《白鯨記》,赫爾曼•梅爾維爾發表於1851年的小說,“被視為美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Strunk&White又名The Elements of Style,即《英文寫作指南》,著名的寫作指導工具書。)
這不是甚麼新鮮事,我知道的:字母學起來很容易。我認識的中國人學過幾年英文後常常能寫出一手跟美國人無法區別的書法。另一方面,只有很少的美國人能夠寫出自然一點的,至少是比一個笨拙的三年級小孩要好點的中文書法。就算中文其他都不難,光是學習寫漢字的難度就足以把中文放進“難學語言”的陳列室裡了。
3. 因為書寫系統並不太與其發音對應。
關於書寫漢字本身的過程就不多說了。那麼記憶如此之多漢字的艱鉅任務又如何呢?同樣的,比較中英兩種語言有助於說明。假設,一個中國人前一天學了英文詞兒“president”,現在呢想依靠記憶寫出它來。怎麼辦?任何學過英文一兩年的人都能找到大量的線索和竅門(即使不那麼完美的)來幫助自己。這個詞兒肯定只能以“pr”開頭,之後呢稍微猜一下再加上視覺記憶(“會有個字母z麼?z不太常見,所以有的話我應該會注意到。那麼肯定是字母s了。”),他就能弄出一個差不多的東西了。不是每個外國人(母語人士也算)能注意到或者不自覺的運用英文中這些有一定缺陷的拼寫竅門的,但至少它們存在。
現在想象你一個學習中文的,昨天剛剛碰到中文裡的president“總統”。現在你想寫它。你如何回憶起這個詞兒呢?首先呢,你 (很可能)已經忘掉怎麼寫了,生活中很少能忘得如此徹底和乾淨…… 你可以盡情地重複學習這個詞,而發音絕不會幫助你記起如何書寫。當你學了較多漢字,掌握一些發音構件的規則時可以情況會好些。(“總”有時出現在其他漢字裡,也發類似的音,對吧?Song?Zeng?對了!“總”在“聰明”裡有。)當然有些發音的構件要更明顯一些,不過很多漢字,包括一些最常見的高頻率漢字,對它們的讀音完全不給任何線索。
這些要表達的是中文跟英文比較起來不怎麼表音。(英文呢,反過來又比不上德文或者西班牙文表音,然而中文根本不在一個數量級上。)有些外行覺得中文完全不表音,這是不對的,不過一個非常聰明的初學者也完全可能幾個月都發現不了中文表音的地方。中文的表音程度是個複雜的問題。研究觀點從25%(趙元任)到66%(DeFrancis)都有,只是後一個估計要求掌握很多發音構件的知識,而這些知識絕大多數學習者都不會擁有。你可以這麼說,中文是一種表音語言,就好象性愛是一種有氧運動:技術上講的確如此,但實際上並不是最明顯的特點。而且呢,中文表音的部分只有在你學了幾百個漢字之後才能為你所用,而即使你已經學了兩千漢字,中文的薄弱的表音成分仍然不會提供類似英文表音那樣的對記憶的幫助。
這些就意味著,你常常會完全忘記怎麼寫一個漢字,完畢。如果字根上沒有語義的明顯線索,也沒有甚麼表音構件來幫忙,你就完蛋了。即使中國人自己也是如此:跟普遍的迷信正相反,中國人並沒甚麼天生的記憶字跡的能力。實際上,一個外國學習者最感安慰的時候,就是看到一個中國人被要求寫一個常見漢字時一個筆畫也寫不出來。看到一個母語人士遇到你每天經歷的困難時,你真是感到那些委屈得到了莫大的伸冤和解脫。
事實上,這種經歷如此令人寬慰,以至於我乾脆記了一個單子,上面列著我看到的中國人提筆忘掉的漢字(提筆忘字?)(一個有病的,強迫症的行為,嗯我自己也知道……)。我見過很有學問的中國人忘掉如何書寫“罐頭”的“罐”,“膝蓋”的“膝”,“改錐”的“錐”,“捻拇指”的 “捻”,“胳臂肘”的 “肘“,“薑”,“墊子”的“墊”,“鞭炮”的“鞭”,等等。我說的忘,指的是他們常常連第一筆畫都不知道怎麼寫。你能想象一個教育良好的英語人士完全不會書寫“膝蓋”或者“罐頭”麼?(譯者注:分別是knee和tin can)或者哪怕“scabbard”或“ragamuffin”這種少見的詞,他們也不會忘。我有一次和三個北京大學中文系的三個博士生吃午飯,他們三個都是中國人(一個來自香港)。我那天正好感冒,打算給一個朋友寫個紙條取消我們一個約會。我發現自己想不起來怎麼寫“噴嚏”中的“嚏”了。於是我問那三位該怎麼寫。結果嚇我一跳,他們仨都尷尬而難為情地聳聳肩。誰都不能正確地寫這個字兒。各位同學!北京大學常常被認為是中國的哈佛阿。你能想象三個哈佛大學英文系的博士生不會寫“sneeze”(噴嚏)?然而這種情況在中國絕不少見。英文就是大大地比中文容易書寫和記憶。不管這個詞頻率多低,拼寫多奇怪,英語人士總能整出點兒甚麼來,就是因為拼寫和發音是有一定對應關係的。你可能不記得“abracadabra”裡面有沒有連接符,或者“rhinoceros”最後幾個字母不會拼,但最醩的家伙也能差不多點兒的拼出來幾乎任何詞。與此相反,即使是教育最好的中國人在寫某些特別難記的漢字時也可能束手無策,只能問問別人。
作為一個表音書寫系統優勢的平凡例子,我在法國時常常遇到這樣一些情況(再一次地我用法語作為“容易”外語的經典例子)。在巴黎有天早上我醒來打開廣播,聽到一個廣告,其中有個詞兒“amortisseur”出現了幾次。“amortisseur”是甚麼意思?我想了一下,不過由於當時正要見人,我匆忙離開的時候忘了查字典。幾小時後我正好在街頭一個標誌上看到了“amortisseur”,這個我早上剛聽過的詞。“amortisseur”這個詞下面是一張減震器的圖片。哈哈,看來“amortisseur”的意思是減震器。就這樣,我學了一個新詞,快捷無痛。僅僅是因為我試圖讀這個詞兒的時候發音是和我早上聽到的詞一樣的。兩者互相印證。接下來一周我幾次看到這個詞,每次我都能通過照字面閱讀而找到它的發音“a-mor-tis-seur”。沒多久,我就能輕鬆想起這個詞兒,在對話中使用,或者在給朋友的信裡寫出來。這樣一來,學外語的過程就沒那麼可怕了。
當我第一次去台灣呆幾個月的時候,情況則完全不同。我被漢字的大海完全淹沒了,它們看起來很有趣,可是完全不給甚麼發音線索。我帶了一個小字典來查陌生的字,不過在擁擠的街道上查中文字典實在是不可能的任務(後面還會說關於查字典的事兒)。所以我一點兒也沒得到類似在法國的那種發音的幫助。在台灣,我可以走過一個賣減震器的商店,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發任何一個漢字的音,除非我先查字典。即使查了一遍,下次走過的時候我還得再查一遍。然後,再查,再查。記憶增強的過程一點也不自然易行。
4. 因為你不能取巧使用同根詞。
我還記著,當我刻苦學習了中文三年的時候,有過一次有趣的經歷。有天我正好在旁邊座位上找到一張西班牙文的報紙。我好奇地拿起來看,“嗯~”我想說,“我從來沒學過西班牙語。看看我到底能懂多少。”我隨機挑了一篇關於空難的小文開始看。結果我發現稍微猜一下就能獲取大部分的文章信息。空難發生在洛杉磯附近,186人遇難。沒有幸存者。飛機起飛後一分鐘後即墜毀。飛行記錄上沒有甚麼特殊狀況的提示,而塔台則並不知道任何緊急情況。飛機三天前剛維護過,也沒發現甚麼機械故障。等等等等。看完文章後我突然沮喪地意識到:從沒學過一天西班牙文,我讀起它的報紙卻比學了三年的中文報紙還容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啥西班牙這個“外語”這麼容易?原因很明顯:同根詞。這些同根詞跟英文詞彙相比只有小小的改造。我能讀懂文章,因為絕大多數關鍵詞基本都是英文:aeropuerto, problema mechanico, un minuto, situacion critica, emergencia,等等。認出這些詞兒不過是一些英文詞穿了馬甲,這難度大約和發現超人不過是肯克拉克不戴眼鏡的難度差不多。不用說,這些類英文詞比中文漢字好學(中文漢字則多半是類火星文……)。想象一下,一個糖尿病人在西班牙發現自己需要注射胰島素。他跑進診所,只需很少的西班牙語和猜測的過程,他就能獲救(其實,英語"diabetes" 翻成西班牙語就是 "diabetes" , "insulin" 等於"insulina"。)在中國呢,他肯定完蛋了。除非他帶了一本中文字典,即便如此,他多半也會在字典裡瘋狂地查胰島素第一個漢字時不支暈倒。這正好說明了我下一個要說的中文難的原因。
5. 因為連在字典裡查一個字都很複雜。
學中文中最不可理喻的困難之一,就是連學會查字典的難度都基本等於在文祕專業學一個學期。在台灣的時候我聽說有時還有初中生查字典比賽。想象一下吧,有種語言裡連查字典都成了跟辯論或是排球一樣的技能!你多半不會稱中文是個善待用戶的語言,而中文字典則絕對是虐待用戶的典型。
找出所有部首和它們的變體,再加上處理那些沒有明顯部首模棱兩可的漢字,這是個愚蠢的,花時間的苦差事。和其他擁有合理的字母或類似系統的語言相比,這一點大大放慢了學習中文的過程。我得說,我花了一年時間才能比較順利的在字典中找到任何漢字。而直到今天,我極偶爾還是會遇到即使查個十分鐘還是查不到的漢字。這種時候我就會像(聖經中信仰屢受考驗的)約伯一樣,舉手向天,同時考慮去電話營銷業之類的工作……
中文肯定也是地球上最需要字典的語言之一。我現在手頭有超過二十本各種中文字典在書桌上,每本都有單獨用途:有大陸用的簡體字字典,有香港台灣用的繁體字字典,還有簡繁體都有的字典;有用威妥瑪拼音的字典,有用大陸拼音方案的字典,還有用其他更超現實主義的拼音的字典;有經典的中文虛詞字典,有北京方言字典,有成語字典,有歇後語詞典,有諺語詞典,有中國GCD用語詞典,有佛教用語詞典,還有反查用詞典,不一而足。一次窮盡式的查詢某個難解詞彙可能會讓書桌上“堆滿詞典,如同戰場上的士兵屍體一樣。”
查陌生漢字的時候還有一種四角系統的查法。有謠言說這方法很迅速,基本上和查字母語言的情況下一樣快(雖然我沒見過誰能第一次就找到正確的編碼)。不幸的是,學習這個查法本身就跟學杜威十進圖書分類法花的時間和精力差不多。此外你還得指望字典的確按照四角系統安排過(這類字典並不多)。那些掌握了這個四角查法的人對其推崇備至,我們其他人則是賭咒發誓。
查字典還有一個問題來自中文漢字本身的特性。絕大部分語言中詞彙之間的分界很明顯,有空格在那兒。如果你不懂一個詞,那找到該查甚麼一般不難(當然甚麼算一個詞是個微妙問題,不過在這個話題方面我的說法基本正確)。在中文裡呢,漢字之間有空格,但是得需要好多中文知識和真正的偵探本領才能讓你找出詞彙之間的界限。所以找一個詞兒往往是個試錯過程。就好象英文寫成如下的樣子:
FEAR LESS LY OUT SPOKE N BUT SOME WHAT HUMOR LESS NEW ENG LAND BORN LEAD ACT OR GEORGE MICHAEL SON EX PRESS ED OUT RAGE TO DAY AT THE STALE MATE BE TWEEN MAN AGE MENT AND THE ACT OR 'S UNION BE CAUSE THE STAND OFF HAD SET BACK THE TIME TABLE FOR PRO DUC TION OF HIS PLAY, A ONE MAN SHOW CASE THAT WAS HIS FIRST RUN A WAY BROAD WAY BOX OFFICE SMASH HIT. "THE FIRST A MEND MENT IS AT IS SUE" HE PRO CLAIM ED. "FOR A CENS OR OR AN EDIT OR TO EDIT OR OTHER WISE BLUE PENCIL QUESTION ABLE DIA LOG JUST TO KOW TOW TO RIGHT WING BORN AGAIN BIBLE THUMP ING FRUIT CAKE S IS A DOWN RIGHT DIS GRACE.
想象一下這樣的情況會怎樣加重英文學習者查字典的困難吧。這段話讀起來不難,那是因為我們懂英文。對不懂的人來說搞清楚詞彙之前的界限可不容易。在學中文的時候情況正是如此。
6. 然後還有個文言文……
放棄吧。太難了。如果你以為三四年學習之後你就能輕風般瀏覽過孔孟的文章,就好象差不多的三年級法文學習者能夠閱讀狄德羅和伏爾泰,哥你就盃具了。的確有一些西方人能夠順利地閱讀古代中文,不過他們大都有灰白頭髮,或至少有教授地位……
不幸的是,中國古文到處出現,特別是在中國畫和卷軸裡。大部分人以為任何懂中文的人都能閱讀它們。當你在中國餐館,有人請你翻譯一個屏風上的漢字時,那可真是讓人無地自容。
“嗨哥們,你不是懂中文麼?這個卷簾上寫的甚麼?”你抬頭一看,發現寫的是文言,還用的是無法理解的草書體……這樣的書法就看起來瀕死的心臟病人的心電圖差不多。
“呃……我想我能看懂一兩個字,但我沒法告訴你它甚麼意思。”你結結巴巴地說,“我猜是關於鳳凰之類的東西……”
“噢,我以為你懂中文。”你朋友說道,然後繼續看他們的菜單。即使那些字一個如假包換的中國人也會撓頭不懂,丟的還是你的臉……
現代漢語僅僅是古怪的難,而古典中文則是刻意讓人不可能學會。漢學家不會告訴你這樣一個小秘密:要看懂文言文一小段話,你必須首先知道它在講甚麼。因為古典中文根本是由幾個世紀的典故用一種簡要的編碼組成,流傳於一個書蟲們組成的精英小團體中,他們自己都徹底了解任何一點相關的文學背景。一個沒有專業知識的西方人沒法理解這些,就好象如果孔子本人來到現在,也看不懂分類廣告中“個人”一欄裡這類的東西:“Hndsm. SWGM, 24, 160, sks BGM or WGM for gentle S&M, mod. bndg., some lthr., twosm or threesm ok, have own equip., wheels, 988-8752 lv. mssg. on ans. mach., no weirdos please.”(譯者注:這個意思就不翻譯了,好孩子不需要知道……)
公平的講,文言文你越嘗試就會變得越容易。 不過高爾夫一桿進洞或者穿著束身衣橫跨英吉利海峽也是如此。
7. 因為字母化方案太多了,而且全都不給力。
嘛,這麼說可能有點過分。不過真的,把中文用字母表達的方案很多,而絕大多數都是由某個委員會或是某些語言學家弄出來的。有時候還更醩,是個語言學家組成的委員會…… 當然啦,設計一種字母化方案非常不易,有些方案比較好,但所有的方案都需要很多與直覺抵觸的拼寫。而如果你真想發展中文方面的職業道路,那你至少得會其中四五種,還不包括台灣用的那些鬼畫符。總共恐怕有超過一打的字母化方案,大部分都是晦澀難懂而理所應當地被大家忽略了。長久以來在漢學家之間有個笑話:一個漢學學者老年癡呆的標誌,就是他感到發明一種新的字母化方案的迫切性。
8. 因為音調系統很古怪。
OK,這種說法很白人中心主義,我知道。但我得提一下這一點,因為它是最常見的抱怨之一,也是西方人最惡名昭著的弱項之一。每個學中文的人一開始都無法相信中文有音調系統的一面存在。怎麼可能Shuxue既可以是“數學”同時還能是“輸血”呢?或者guojiang可以是“過獎”或者是“果醬”?
它本身就是中文一個大難點了,因為這意味著我們非母語人士在記憶元音輔音之外,還得記住這些看起來不重要的發音部分。更大的真正的困難出現在你實際使用中文表達自己的時候:你發現自己束手束腳的,你可能語調都挺自然,結果音調都搞錯了。比如,你可能想說“嗨你在喝我的杯子裡的水!”,然後你想當然地把重音放在“我的”身上(結果聲調變成了四聲)(相當於中文四聲的聲調),那你說的多半是些胡言亂語,可能被理解也可能不被。
語調和重音習慣具有非常大的追加和自由性質。在無音調的語言中,你基本上可以隨心所欲地(加上必要的修改)按你的習慣來強調,否定,重視,和質疑。說出來的可能不太自然,但絕對能被理解。中文則不然,你的語調習慣必須遵守每個你用的詞彙音調的限制。中國人當然能自由地表達所有微妙的語調,和使用那些無音調的語言的人一樣。只是他們的方式對我們說無音調語言的人來說有點陌生。當你真正開始用中文說些你在意的話題時,你就發現好像你不得不雙手被綑著,同時試圖表達一個激情四射的觀點。你突然被剝奪了一些重要的表達手段,以前你可能還沒意識到自己擁有它們。
9. 因為東西方涇渭分明,而兩者才剛剛相遇。
語言和文化當然無法分割,這也是中文對美國人如此難的主要原因之一。中美文化隔絕太久了。讀法語句子“Le président Bush assure le peuple koweitien que le gouvernement américain va continuer à défendre le Koweit contre la menace irakienne”的難度僅僅如同於看懂一些行話而已。其原因不但在於印歐語系之間的相似性,還因為這些表達方式中的核心概念和文化背景是同源的。我們有一樣的繪畫史,音樂史,乃至歷史的歷史,後者的意思是一個法國人腦中的各種典型例子以及文化角色的集合和一個美國人一樣的。我們熟悉阿蒂爾•蘭波,就好象法國人熟悉蘭博。事實上,與中美文化的差異比起來,美國和法國文化的區別就類似於Peter Pan花生醬和Skippy花生醬。(譯者:好吧,換個例子,就好象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兩者內容幾乎一樣……)
和中國人說話往往不一樣。你沒法談話中隨口提到狄更斯,人猿泰山,開膛手傑克,歌德,或者披頭士,同時期望對方總是能明白。我有個中國朋友,他都讀過卡夫卡著作最早的中文譯文,卻仍然不知道Santa Claus是甚麼。最近幾十年來中國和西方接觸甚多,然而兩者之間仍然有大量的知識和思想差異。
同樣地,除了一些哈中的,有多少美國人對中國朝代有個大致概念呢?一個普通的歷史系學生聽說過秦始皇和他對中國的貢獻麼?有多少美國音樂系學生聽過一丁點京劇,或是能認出來琵琶?多少其他方面博學的美國人聽說過魯迅,巴金?更別提墨子了。
這些意味著當兩國人在一起時,不但有語言障礙,還有一個巨大的文化障礙。當然這是學習中文如此有趣的原因之一。這也是中文為啥這麼TM難的原因之一。
結論
我還能再繼續,不過我想如果親愛的讀者們能看到此處,多半他們早就已經同意我的看法。那些學習其他困難語言的人們有他們自己的恐怖故事,我敢肯定。但我仍然能相當自信地斷言,對於一個普通美國人,中文比世界上三十多種主要語言(亦即在大學階段常常學習的語言)中其他任何一種都難得多。這件事也許不會引起語言學家們的興趣),但它值得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你決定最好學個外語,想著說“嗯~中文看起來好像不錯。”
要量化學習語言這樣一個複雜而多層麵的過程很難,不過一個量度是掌握必要的語言學習技能的時間。考慮到上述所有的中文學習者必須具備的東西,使用字典,熟悉兩三種字母化方案,大致了解漢字系統(包括簡繁),這加起來可是很多時間,而你僅僅是在學習如何學習中文。
中文本身要更難多少呢?再次我使用法語作為簡單語言的例子。非常粗略和直覺的估計,不過我想說要達到法語中類似的讀寫流利程度,中文需要你三倍的時間。同樣的時間,一個普通美國人多半可以學會流利使用兩種拉丁語系的語言。
學習語言也許類似於學習樂器。比如說,雖然口琴有某些精彩的作品,一般而言鋼琴學起來要比其他樂器困難而花更多時間。作為類比,可以說我們都是某種樂器的高超演奏家(即我們的母語),而學習同類的樂器則比學習完全不同的樂器容易得多。西班牙人學葡萄牙語類似於小提琴手學習中提琴,而美國人學習中文則更像搖滾吉他手試圖學習演奏擁有三個手鍵盤,三十個音栓的管風琴。
有人說過學習中文是“五年關於謙虛和低調的課程”。我曾經以為這是說五年之後你就能掌握中文,同時學會了謙虛。然而,我現在學習了中文六年,我的結論是,這句話告訴你五年之後中文對你來說仍然是神祕的深淵,不過至少你已經徹頭徹尾地學會了低調這個好品質。
仍然有一個令人敬畏的事實,那就是中國人掌握他們的語言相當不錯。可能他們就像是那些巴洛克藝術表演團體招收的小孩子們,然後去表演巴赫的康塔塔清唱劇。那個故事裡,有個聽眾十分驚訝於聽到這些胖嘟嘟的小孩子們能夠如此完美無瑕地演唱,而這些樂曲都是巴赫那些困難的要求嚴格一絲不苟的作品。他問合唱團指揮,“但這些孩子們怎麼能夠演唱如此高難度的音樂呢?”
“嘘!小聲點!”樂團指揮說道,“如果你不告訴他們這有多難,那他們就永遠不知道。”